十月,在中国是仲秋,在南大西洋的巴西却是早春,我应邀参加第24届圣保罗国际双年展。从我往的饭店到双年展览大厅所在的IBIRAPUERA公园不过三、五里之遥,步行仅需二十分钟,但我总觉得其间的距离比实际的要远得多。因为我在自己的印象中,把葡语环境的陌生感、把双年展主题漫长梳理过程都包含在这个距离里边了。
解说“食人俗”
本届圣保罗双年展的主题是“食人俗”,这个颇有点骇人的主题,早在年初接到双年展的参展邀情,就令在我惊咤之余,好一番思量。当我初到圣保罗那天晚上,当朋友邀我共用典型的巴西牛肉餐、那纷至沓来的各色牛肉令我应接不暇之时,肉食民族的强烈印象就深深地与双年展主题的思考一道种在我的脑中。古南美印第安人以人祭来取悦神祗,感怀自然,并认为随着作为祭品的牺牲者被吃掉,牺牲者的个人性质也将被吸收,甚至对于某些部族、某种习俗来说,被食可以被看作是牺牲者的荣誉,是某种规格的尊重。无论如何,这个主题极具野蛮时代风俗的意味,不论是烹食人祭以悦神祗,抑或食葬亲人以示哀念,都认为食人能从肉体上与精神上强大自己,并由之超越野蛮风俗而形成祭礼一般的奇特的心理需求。但是,在文明体制已十分成熟、科学相当发达的今天,重提这一蛮远的风俗,其中被关注的要点显然并不在于“食人俗”本身,而在于“食人谷”主题的提出和认识之上。
强调“食人俗”主题与巴西近现代艺术发展史有关。1928年,巴西著名艺术家Oswald de An-dmde在圣保罗撰写了《食人俗的表现形式》,在研究巴西独特文化形成过程后,率先提出这一象征性的口号——食人俗,以这种风格的原始性和野蛮性来惊骇整个文明社会,赢得自我解释的权力,透过其表面的差异,注视人类发展的不同动机的某些深刻本质,并以此来呼吁巴西现代主义艺术家们在民族崛起意识之上团结起来。在本届双年展中,出现频率最多的一句话是:topy or not topy,双年展工作人员的黑色T恤上反复跳跃着这样的语句。后来我才知道:“topy”是”to be”的误读,因为巴西土人的发声总把b发成p音,双年展就干脆以此简明的误取,将错就错,看似提出诘问,却大胆露骨地确认自我的身份。与70年前的“食人俗”宣言遥遥相应,其恶作剧一般的反讽和沉郁的抗争是一脉相承的了。
“食人俗”的荒诞的刀鞘退去,露出的是对文化霸权质疑和挑战的利刃,其将“错”就错的锋芒,直指所谓的“高贵”的文明体制。“它犹如一块原始的溶岩突出于修理齐整的草地之上。”①早在Andrade的《食人俗的表现形式》之中,就具体分析和怀疑“进步”这一观念本身神圣本质的地位,断定“食人俗”口号将使新巴西文化突显出来,并被作为异域的文化入侵之时的有效武器而将之反噬回去,“如果欧洲是管风琴,而先前的殖民地是不是随音乐跳舞的猴子?那么底层的人——包括印第安人和非奴的后裔——的权力和社会地位还不如猴子身上的跳蚤!”②在本届双年展的各国代表展画册里,Darid Elliott在题为“谁将吃谁”的文章中,以上述犀锐的文字进一步显露了这一思想的锋芒。
现在,我们终于看清楚了:“食人俗”主题的响亮提出,意在质疑“文明”的进步本质,以自我的反噬行为,来强调对本民族在文化发展过程中的对于外来文化吸收吐纳的自由倾向的认同。从这个意义上说,“食人俗”所象征的文化内涵是一个全球现象。这个现象联合着所有的文化。通过这一现象,拉美国家、非洲民族、亚洲的艺术家们都可以用新的声音说出真理。这样,当我抬头望着双年展展厅前矗立的巨大标志牌上赫然醒目的口号:“只有食人俗才把我们联系起来!”就有几分理解和赞同了。尽管这一口号具有十足巴西特色的挑衅性和反讽意味,但我觉得正是这些特点显出巴西民族文化的鲜明和率性,显出双年展那痛快淋漓的思想锋芒。
潜向精神的吞噬
圣保罗双年展是一个庞大的展览综合体,它包括“历史中心展”、“各国代表展”、“路线、路线、路线、路线展”和“巴西当代艺术展”四个大型展览。其展场也是巨型的专门化的展出空间,上下三层,螺旋型的坡道被波浪状的扶栏簇拥着,将人流向上托起。在最高一层,警卫森严,那里展出着双年展主持班子苦心经营的、从世界各大博物馆筹集而来的“历史中心展”。本届双年展不仅祭起“食人俗”这一惊世骇俗的主题,而且在“历史中心展中”,从后殖民文化研究的深刻角度,以“食人”现象来对美术史发展的脉络进行了大胆的梳理。在这里,许多美术史中的“经典”,不再仅仅是欧洲主流文化的尊崇产物,而是被拴在“反噬自身”的这样一条主线上的研究案例,重新加以“问题化”的关注,在人类对自身的灵与肉两方面的不同寻常的施虐遭遇中显出新的内涵,构画出一条独特的美术史通道。他们极其认真地跨越美术发展的国界,关注发展的历史事实,在对美术史的梳理之中,提供独具批判力的美术史另类文本,深刻地改变着美术历史和美术批评的视野。对于欧洲主流美术史他们不仅敢于质疑,而且在用自己的方式来颠覆,以自己的视角来重写了。
“历史中心展”是以十七、十八世纪所绘的带着浓厚南美原住民神秘生活气息的风俗油画展开序幕的。其中有表现北美大陆开发早期多种文化共存的隐秘风情,有直接表现食人现象的祭仪场面。在一幅教学绘画的复制品中,一半画着食人场面,另一半画着耶稣基督被钉十字架,这种尖锐的现象并置是否透露出这样一种讯息:早在数百年前,宗教界内部就曾思考过人类的原罪与“食人俗”有着某种隐密的的联系。这一讯息,通过展厅中许多血淋淋的耶稣绘画和雕像,默默地带出一种精神“食人”的诘问。
接着展示的是欧洲诸如哥雅的“食人狂”的油画和素描作品、摩罗的“歌乐美”的神秘面面、罗丹所作的Ugoliu噬食亲子的雕塑、籍里柯为《梅渡萨之筏》所作的铜版画草图和断头死囚的油画写生,“梅渡萨之筏”的船员在茫茫汪洋中苦苦挣扎所引起的巴黎社会的震动,无疑又在这里掀起一个高潮。至此,“食人”由蛮荒的南美新大陆转入欧洲大陆,由传说变为活生生的现实,接下来,展览以蒙克的吸血鬼梦游形象、凡高疯狂的自毁行为等等来打通一条“食人”由严酷现实潜入人的内心和精神的神秘隧道,通向马格利特的视错幻觉、CUBLA的狂放激情、杰克梅蒂孤独的魂游、马塔的屠宰场似的精神炼狱、西盖罗斯撕心裂肺的现实控诉、克莱茵的非人倾向的行为艺术和培根的多梭透视的人类变象。由于各个博物馆的支持,培根的作品是整个展览中数量最多、最有力度的。这些巨幅作品所表现的强烈而深刻的精神吞噬的倾向,突显了当代人类的自审、自讽、自虐、自残的自我异化,形成个人对他者、对社会极度恐惧和极度抗争的真实表现。
通过这个展览,我们可以看到:“食人俗”已不仅是一个人类学的历史课题,也不仅是关于民族文化自立和自由融合的命题,同时更是今天人类普通和重要的精神课题,是当代人性中自我恐惧、自我异化的深刻的社会现实。这一命题包含了肉体和精神两方面的自噬。肉体的血淋淋的杀戮充满了一种视觉上可怖的张力,而精神上的吞噬却更为多意,其内涵也更为深远。这些都强烈地表达出了人性在今天所面临的激烈而又无可奈何的一面,传递着当代人类与自我异化顽强抗争而又充满自嘲的深重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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