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时代,变化加剧,节奏日快。三五年不见,一座摩天巨城耸起;少小的家园,无不呈怀远的追忆。高铁的纵横,让“千里江陵一日还”成真;空中打飞的,已成某些人的生活常态。即便烤熟地瓜,在微波炉里是三五分钟的事;清早的热豆浆,只在谈话间完成。互联网的沟通,无远弗届,东西半球只若一张会议桌。如此之快,让心紧张,慢的状态,正悄然成为众人的心想往之。
“慢”,从“曼”,曰延展、延伸;从“心”,曰心中的感受。由心来品评延展、延伸的慢态,曰“慢”。如此慢,与快慢无关,关乎生命的伸展、延续的姿态。这么说来,葵在大地上燎原蔓生,正是名副其实的慢艺术状态。
葵之动人,首先在于它的蔓生。南方的葵,田边地角两三株,虽鲜艳亮丽,却远不如北地满垅满塬的葵,延绵漫伸,如若燎原。多年前到日本北海的北竜町,那里的葵延展如毯,连绵几座山头。山形翻转,金灿灿的葵园由是卷覆,包裹群山众壑。新疆的葵园愈加辽阔。三年前访葵,寻到一片葵园,葵盘已然砍下,搁在葵秆之上,森森然,巍巍然。此时已入夜,车灯所照,皆是葵园,朦朦中向高坡伸展,远处沟壑如山。第二天天未明,又到此地,看曦光点亮葵园。晨岚散去,却见那沟壑远在天际,葵园如是翻卷,涌向天边。沿着坡地走向壑底,方知高原无边,葵园无际。西北植葵,以数十万亩计。葵园如葵海,那贴地的蔓生,正若浮云翻滚,总叫人心翱翔。葵园一层复一层,由脚下延伸到坡顶,又从顶处延展向天边。回想起来,此景此境,方是真正的“慢”境。如此无垠的延展,恰似千古悠曼的诗。
葵园之大,诱发人心生念远的等待。八年前画的《葵园十二景》,以中国传统词牌的依稀诗意勾勒出荒寒大地之上的葵园沧桑。那葵盘已老,依然耸立如列。葵园苦候着什么呢?曾经的黄叶已然不再,那沧桑写着一岁一枯荣的天地往返,葵的喧嚣广场正在成为废墟,那葵园苦候着什么呢?这才是一个慢的问题,这才是一个要由心来叩问抒怀的延展无边的问题。“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涕下。”深秋的葵园总让人溯远追深,壮怀悲烈。2010年“致葵园”画展在杭州举办,有一位观者来信,说西北人收葵,用剪子,将葵盘剪下,葵秆抛荒在地里。寒冬,那无边的葵秆茫茫一片,立在雪地朔风中,那才是真正的悲凉。
“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葵园的悲凉又从不是永远的悲凉。来年新春,葵园又将生长新的希望。葵之魅,在其与人等高,花盘同体,直对人面,阴阳向背,直观表达某种意向,故有诸多中西方相关的神话寓言的蔓生。在我们日益远离自然的今天,葵代表着自然,向我们展示本己的身体。多少年前,一代青年以向阳花自比,兀自氤氲着某种青春身体的感受。现在葵园展现目前,我们置身于葵园中,置身于它的清晨与黄昏之中。那一层层的延展,以连续的拷问,让我们的眼球在持续的运动中被激活。而这眼睛所见又始终包裹着我们,把我们的身体织在可能的触发的核心。“当一种交织在看与可见之间、在手与手之间形成时,在一只眼睛与另一只眼睛之间、在手与手之间形成时,当感觉者——可感者的火花擦亮时,当这一不会停止燃烧的火着起来,直至身体的这种偶然瓦解了任何偶然都不足以瓦解的东西时,人的身体就出现在那里了。”梅洛·庞蒂所言的拷问,让人身一若葵盘。葵以独特的方式,以蔓卷与拷问的方式,“提供我们对于世界的知觉粘连”,呼唤身体的可能正在式微的感受力,唤醒我们沉眠在理性之中的身体经验。葵用它缓慢而又坚强的力量所朝向的地方,正是人性至为可贵的感性光芒。
葵在大地上延展的方式似乎还不足以表达它所深切地粘连着的“慢”的意象,于是《东方葵》系列将葵拔起,编织在如山、如塔的骨架。这些骨架似乎以某种群体性的强制方式,将葵聚集在一起。葵在骨架上蔓生、叠压、交错、生长。那种堆起的、涌动的蔓态,带出诸多不可见者的现象表达,纠结众多戏剧性的挣扎力量。个性与群体,出逃与规训,聚化与疏离,顺势与逆境,葵山如若人的广场,上面有肉身的不尽翻卷。正如诗人于坚所言:广场与废墟只有一步之遥。庞大骨架上葵的缓慢而坚定的重新生长,令我们直观自己生命的本象。
如山的骨架上,葵的生长总伴随着慢与快的交响。快与慢皆从心。快的要义在于豁口,在于冲破;慢的要义在于曼生,在于延绵。从心感受冲破与延展,感受断与续,感受豁与磨,这是绘画上手的快慢恩仇。绘画的快慢疾徐、轻重缓急,只在须臾之间。但那生命的固留,却要经历从心的体察,经历一个缓慢生长的过程。这正是绘画的慢态的要义。那画意徐来之境,宛若蕙风,荏苒在衣。真正的捕捉,却似空潭泻春,古镜照神。在艺术性的指向中,某种慢态存留着“对世界的不透明的情感”,始终氤氲着感性的、原始的开蔽力量。那种生命的缓慢的生长过程,正被绘画以直观的方式,日复一日地操习着、演练着,在那后面涌动和蔓生着的正是这种感性的冲破与开蔽之力。艺术的慢态,正在于如此旷日持久的浅深聚散、万取一收。
十年磨一葵,不可谓不慢。画葵如格葵,务要穷及葵的生长,尽悉其生姿曼态。我觅葵、访葵、供葵、问葵,我画大葵、小葵、硕葵、残葵,我见过无数青葵、夏葵、秋葵、雪葵。葵生机万千,踪迹无数,灿若夏花,飘若秋叶。面对葵园,心绪激荡;离开葵园,迁想绵远。这又是一个延展的生命状况。葵与我心交叠,收放之间,心绪的悲欣一道明白起来,终于悟到:此花只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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