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历史向来是一部人的精神历史。与这样的历史相依傍,陶成了一种最可靠和最具亲熟力的载体。人类的造物之中,唯制陶为最早,且敦厚朴实,温润华滋。世界每一人种,各有一部自家的活生生的制陶史,但以制陶之技艺为依傍,得以窥透一个民族的精神气质者,当数中国。
去年的秋深,我应邀访问德黑兰。这座波斯古城,象一张褪了色的老照片,从秋雨的阴霾中浑然地显影。这苍黄的雨幕云气荒荒地逼向天际,却有一物在秋黄中闪亮:波斯玻璃。在德黑兰玻璃博物馆中,我见到公元前的玻璃制品。这些器皿都不大,如家常的一类,放置在展架之中,形态各异,却又都贯注着一种精神。那玻璃的材质带了一份岁月的风尘,充满原始的手工制造的印迹。稍显浑沌的透明之中留着损露的残痕,呈现唯手工所特有的不周,却益发显出一份本然的质地,一种温润的、似乎时至今日仍在变化着的质地。正是这种质地,这种手工韵味,使这些玻璃器皿有了一种“生”态,一种仍在呼吸着的生命。
《中庸》的首句:天命之谓性。从天命天道说人性,当是中国老传统。牟宗三先生在《中国哲学的特质》中提出:中国人所说人性有两重意义,上层的人性指天道浩浩流行,下贯入个体之内,为个体所融摄而成创生之性.下层的人性指结构上“类不同”之性。伊朗玻璃中国陶,正是在我们统称为天道的那个宏博巨摄的力量支配之中,各个民族作为承受的不同个体,通过悠长的演进过程,酿成各自的创生之性,进而显现为“类不同”的面貌。玻璃与陶之不同,属“类不同”者,伊朗玻璃与中国陶中所涵融的民族创生的特性,当属更上层者的不同。深入这一层面却不仅仅是一般的比较甄别的过程,不仅仅是知识的跬积和梳理的过程,而是要以一个饱满的生命个体深入这个人天相生的世界之中,去承受自然生机的力量,并与之相冥相契,共生共舞,从而开启和承接了这种创生之几微的生命历程。当此其时,方能去除识障,见物亦见其神。同样当此其时,方能在透视蒙薄的古玻璃体的同时,在“类不同”层面上品物味象,在更高的层面上,体悟其真神与天机的所在,体悟“生性”和“生意”的涌现。
杭州玉皇山麓之南,有宋之古窑。窑身卧伏山体之上,莽莽蜿蜒,盘薄而上,得卧龙之象。耸立窑口,总有一脉长风,从窑深处袭来,隐隐地发出百千年的吟响。这龙窑得地之气,虽久不使用,却仍具一番生机。武夷山九曲溪上游的古道上,有一个宋代的遇林亭窑址,千年古窑,依山而筑,窑身前缓后紧,窑门堆留古时漏斗形匣钵,一钵一器,依次累叠,进了窑深不见底,最长者达百十米,颇有群龙盘亘的意思。当年窑烟袅袅之景象,直逼了眼前。这些窑在大地之上,有着一种得其所斋的安顿之感,涌现出“念天地之悠悠,独苍然而泪下”的动人力量。
这不由令我想到中国陶。在大机器生产的今天,陶的精神正在于它保留了由精妙手工所传导出来的“生机”和“生意”,正在于陶“在其自己”的流变不居、生生不息的力量。陶的这种精神,正是陶艺术的生命。陶艺用不着屈臣于雕塑之下,用不着向超大体量发展,陶艺的发显并不乞灵于一些似是而非的“类不同”的变化,而重在其融水、土、火、金、木于一体的万千生命,重在千年制陶史中凝结着的民族精神的创生之性。今天,天道的创生之力仍在流行不息,全球经济和科技的背景横亘在所有民族国家之中,由此产生的创生之力,也在下贯,那些曾经有过不同的“践行”的民族个体也正承受着这种流变。一方面他们承接着那种传延的、归于一的创造之真几,来面对世事的不同;另一方面又在践行之中承接天道迁变的博大之力,而涌动着创生不已、生生不息的力量。这两方面的力量相生相伴,指向那创造的生性。
桌上一方印,印文是“舍筏登岸”。我总念着其中的禅意,谨以此赠送给变革和探寻中的中国的青年陶艺家们,并与他们一道领受那些成功之作中徐徐传来的大地的信息。
2004.4.4于西湖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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