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懿的名字,对现在一般的年轻人来说,颇有些陌生。但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这个名字与另一位20世纪中华女中豪杰秋瑾联系在一起,却代表了中国版画的新气象,为同时代的艺坛所熟知。那组干净爽快、快刀利白、极具东方意味的木制版画,几乎是刻在一代人的心上。秋瑾的血,警醒了中国人,王公懿的《秋谨》则代表了一代青年的生命激情。她像一个标杆,一下子将那个时代的艺术创作,提升到可以面对历史性和东方性的考虑的尺度之上。时至今日,这组画仍然代表了中国版画的高度,并成为中国现当代艺术历史叙述的重要对象。
这么多年来,王公懿始终在世界各地行游,参加了多种展览,但总的来说,尤其对她的母校和原工作之地来说,她的讯息是那样的漂远,那样的幽微。现在,王公懿携近年的作品回校办展了,这就如同一个远游者回归家园那般,为家园带来一片揣想和期盼的涟漪。这位国美女艺术家的一代代表,经历了怎样的艺术的嬗变呢?
和那一代众多青年艺术家一样,王公懿经历了80年代中后期的赴欧美交流学习的热潮。这一代青年几乎经受过了同样的心灵冲击,一方面为初见西方当代艺术而兴奋,另一方面为故园的文化沦落而深受创伤。正如王公懿多次布满衷情地回忆道:“我们将目光转向西方,唯恐落伍,我亦在其中。当我在法国睁大眼睛看‘新玩意’时,法国的艺术家、教授却一直询问我们中国的‘旧东西’,我们古老的哲学及文学经典。”与许多同学不同的是,王公懿并不止于这样的感叹,她心中还有痛!这种痛,当她在老美院的楼梯间里刻《秋谨》之时,曾经深切地感受过。在那里,她曾流汗流泪,刀刀镌刻一种倔强女性的悲慨。此刻,在卢浮宫外的街上,在关于北京故宫和故园祖国的怅然而忧伤的回望中,这种痛再一次深深地刺伤了她,她忍不住当街恸哭。这场痛成了王公懿从精神上回返家园的转折点。
中国古人讲痛是一种气的郁结。文化之痛郁结在王公懿的心头,她在90年代的一段时期里寻找着让内在的气息流动起来的方式,那时她生活在法国,没有语言。她曾用“你听、你看、你尝、你闻、但不要问”一语来命名自己的作品。她用身体去倾听和感受一切,而不乞灵于他人的回答。那时,她总把随手的图纸“钉”在墙上。“钉”这个字眼在她的回忆中反复出现。这个字眼也带着一种痛。正是在那里,她用“钉”的方式,点出了一系列绘画。那些“钉”点,如岁月,如沧桑,如互为交织的浑然的一体。她心底里交迭的那些远山、翰海,那些美而渺远的音和诗,都在此显露生命的力量。那些痛,在这里再生,成为可以倾诉和剖白的对象,并交融而为天地浑茫间的一线天机。
1997年至1998年,王公懿在中断写生活动十几年之后,于不经意之间开始了《海螺日记》,一日一画,竟持续了四个月。为什么是海螺?她说是随手得之。但她又说:“海螺是个壳,我进这个壳,我在钻进去。”海螺象征着闭锁,同时又代表着一种聚集。听大海的讯息,那海潮如波,一日一讯,王公懿以信手涂抹的方式,将一切“收回来”。她借此进到一个完全放松的、无心而为的状态之中,把每日的实时的状态收住,从“好看”的刻意追求的深渊中解脱出来,切入一片自由天地。后来,她又作了《海日记》,海与天空一样广大,海螺的涂抹恰恰带来天边无限延伸的海平线。
王公懿在海平在线漫游,但她的心却一再地回返家园。她开始了书写,一种不同于时下书法创作的书写。严格地说,王公懿的书写通常被称为临摹。“临进去,越临越美,是一种质地,一种深度。”临是一种进入,摹是一番追访。进入那曾经的书法世界,追访古人留存在点划书写中的人格精神。如此的临摹,深深地虏住了王公懿的心灵。她通过书写线条的追摹,重访古代大师的精神和气格。那曾经的身心完美的伟大瞬间已然过去,但临摹,那完全放松的、无功利的摹写却让她触到了其中的生机。王公懿一方面感受到书法的实时即兴、即情即心的不可重复的特性,另一方面又感受着“书则一字已见其心”的书写之于心灵的直通性。
王公懿曾深情叙说她临写《洛神赋》的过程:“2005年10月21日,那是祝允明的一个帖,我就‘站’在他肩上写的,我没有去临他的笔划。我按他的思路,把字打得更散。这样写有游戏一样的快乐。《洛神赋》本身极其华丽、优美,初中时读到它就很喜欢它的故事。人与神不能相爱,但是缠绵留连。写进去越写越顺,慢慢‘入境’了,就‘看见’了,可不是用眼看的,也不是用‘第三只眼’看的。自己意识很清明,‘看’到了洛水,水面上的夕阳,看不到人,但感受到洛神与曹植之间的缠绵、悲哀。眼泪涌了上来,夺眶而出……这个‘看’很有趣,把眼泪都‘看’出来了,心里却十分宁静,好像进入了他们的那个时空。我只是写,只是很宁静地感动。我清清楚楚记得那个情境。”这是一段令人感动的记录,王公懿又一次潸然泪下。她告诉我们关于书者的境界。那书写是一场邀约,那古人生命的境遇自然地涌上前来,那里边有缠绵,有哀痛,有泪水,但在那一刻,那澄然入定的瞬间,这一切都涌现为书写的痕迹。书者在穿透时空的悲怆之中,与那高古的脉动形成生命力的相互激发,书写成为登临那个互为激发的高地的通道。那泪,那心灵的痛成了心息相通的印证,成了生命力在肉身深处得以激发的印证。
一边是忘怀,一边是悲怆;一边是无心,一边是苦候;一边是韵之回应,一边是气之勃升。与此同时,王公懿还进行了许多山水实验的作品。我不知道王公懿又有多少次饱含热泪。在心中澄然洞见那山水精神。那些山水无论“粗暴”也罢,“金光”也罢,都仿佛从黄宾虹那里接着往下画。介于白山黑水之间,介于无为与渗淡之间,又多少次,那最后的几瞥,将实验作品从垃圾箱的边缘领回,绝处而逢生。王公懿在二十多载岁月的漂泊中,匍匐前行。她用自己的艺行表达一种境,这种境用表面的静,述说内在的、肉身具体而强烈的激动;这种境用平常的姿态,述说日日绝笔、绝处逢生的境界。王公懿把自己变成了另一种“秋瑾”,那种在漫长人生中忍受心灵刀割的“侠客”,那种注定在无数次“秋风秋雨”中愁断心肠的漂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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